宴会厅的喧嚣随着车门的关闭,被隔绝在外。加长幻影平稳地滑入夜色,车厢内一片寂静。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皮革香和一种无形的、令人窒息的张力。
陆聿珩坐在沈栖雀身旁,没有立刻启动车子。他修长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,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皮革表面,发出几乎听不见的、规律的轻响。窗外流动的霓虹光影掠过他线条冷硬的侧脸,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,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更添几分难以捉摸的沉郁。
他侧过脸,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,从她微微发红的眼眶,到因紧张而轻颤的睫毛,再到被她无意识绞紧、指节泛白的手指。她就那么安静地坐着,低着头,身体微微缩着,像一只受惊后极力蜷缩起来的小兽,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安和惶恐。她今晚穿的香槟色小礼裙在昏暗的车厢内泛着柔和的光泽,与此刻她散发出的脆弱气息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比。
“沈国明书房里的旧杂志,看来涉猎颇广。”陆聿珩忽然开口,声音低沉平静,听不出什么情绪,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。
栖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。来了,她知道,试探和审视,永远不会缺席。她慢慢抬起头,眼眶里恰到好处地蓄起一层薄薄的、尚未褪去的水光,眼神带着尚未散尽的惊惶和茫然,像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。
“我……我爸爸他,以前是做生意的,书房里书和杂志都很多……”她声音很轻,带着一点哭过后的鼻音,还有些未平复的喘息,“那些东西……都很旧,我,我就是无聊的时候,胡乱翻翻……有些图看着眼熟……”
“只是眼熟吗?”陆聿珩打断她,目光如实质般锁住她,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,“刚才你说的,‘政策变更风险前置对冲’,以及利用特定金融工具锁定远期合规成本的概念,恐怕不是随便翻翻旧杂志,就能说得出来的。即使说得结结巴巴,术语用得也不算精准。”
他的语调依旧平稳,甚至带着点考量的意味,仿佛只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意外价值。但这平静的审视,比任何疾言厉色的质问都更具压迫感。
栖雀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。她知道他会追问,会试探,但没想到会这么直接,这么一针见血。她必须更加小心,将“意外”和“天赋”的界限,踩在悬崖边缘。
“我……我记不清了……”她猛地咬住下唇,像是被他问得不知所措,眼神慌乱地闪烁,声音也带上了更明显的哭腔和急切,“真的……可能就是……就是看到过类似的词,还有那些曲线图,好像和今晚王董他们说的……有点像?我只是……只是觉得好像可以用什么办法,把那个风险……那个变化的风险,提前处理掉……就像……就像买保险一样?”
她语无伦次,逻辑混乱,努力回忆着,但似乎又记不真切,急得鼻尖都冒出了细小的汗珠。每一个停顿,每一个不确定的语气词,每一次欲言又止,都精准地勾勒出一个“恰好看到过一点皮毛、在极度紧张下被迫回忆、又因为不专业而无法准确表达”的形象。
“然后你就想到了……用专门的保险或者期权?”陆聿珩顺着她的话追问,目光锐利如刀锋。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叫期权……”栖雀用力摇头,眼里的泪光终于不堪重负,滑落了一滴,她慌乱地抬手去擦,指尖冰凉,“我就是瞎说的……陆先生,对不起……是不是……是不是我说错话了?让您……让您丢脸了?” 她越说越急,声音哽咽,肩膀也微微颤抖起来,仿佛真的被自己“闯祸”的后果吓到了,“姐姐她……她就是看不惯我,我……我不该多嘴的……”
她把矛头引向沈惊霓,将一个被姐姐当众刁难、在压力下急中生智(或者说“病急乱投医”)才说出那些话的形象,演得淋漓尽致。恐惧,慌乱,自我怀疑,以及对陆聿珩可能因此对她失望的担忧,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,让她看起来楚楚可怜,又带着一种笨拙的真诚。
陆聿珩没有再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她。车厢内只剩下空调出风口细微的风声,以及她极力压抑的、低微的啜泣声。时间仿佛被拉长,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霓虹的光影在车窗上快速流淌,映得他脸上明暗不定。
他在评估,在判断。评估她表演的真实性,判断她话语里的逻辑破绽。这个女人的每一次“意外”,都像精心计算过一样,刚好卡在让他产生怀疑,却又无法证伪的临界点上。上次是“旧杂志”,这次是“记不清”,每一次都巧合得过分,却又总能逻辑自洽——如果忽略掉她“恰好”能触及到问题核心这个事实的话。
是真正的天才,还是完美的伪装?亦或两者皆有?
良久,就在栖雀几乎要支撑不住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时,陆聿珩终于移开了视线,重新看向前方。他发动了车子,引擎发出低沉而平顺的嗡鸣。
“你没有说错话。”他开口,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,“你的那个想法,虽然表述不专业,但核心方向,有可取之处。王董离开前,特意提了,说思路很新颖,值得进一步探讨。”
栖雀的啜泣声戛然而止,她抬起头,泪眼朦胧地看向他,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。脸上是混合着惊愕、茫然,以及一点点如释重负的、小心翼翼的神情。
“不过,”陆聿珩话锋一转,目光掠过车内后视镜,精准地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紧张,“你似乎很容易在紧张的时候,记起一些‘恰好’有用的东西。”
栖雀的心猛地一沉。他果然起了疑心,而且疑心很重。她放在膝盖上的手,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,用疼痛来维持清醒和伪装。
“我……我也不知道……就是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,脑子里就突然冒出来了……”她低下头,声音又小了下去,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不安,“可能……可能是我妈妈以前也总看那些,我听她说过一些……” 她将原因再次归于母亲,一个已经昏迷多年、无法对证的人身上。这是她早就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的、近乎完美的借口。一个长期与有财经背景的母亲生活、耳濡目染,又在压抑的沈家环境中成长、渴望获得一点点存在感和价值、因此偷偷翻阅父亲那些“高深”书籍杂志的女儿,是说得通的。
提到苏婉清,车厢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。陆聿珩握着方向盘的手指,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。关于沈栖雀母亲苏婉清的调查,正在进行,但结果尚不明确。他只知那是一个出身普通、命运多舛、如今沉睡不醒的可怜女人,是沈栖雀最大的软肋,也是她所有“不合理”行为的一个潜在解释。
是苏婉清教会了她什么吗?还是苏婉清的经历,刺激了她在这方面无意识的关注和吸收?一个在病床上躺了多年的女人,能给女儿留下如此深刻、甚至能在危机时刻被“激发”出来的商业直觉吗?
无数疑问在他脑海中盘旋,每一个都指向更深的水下。这个沈栖雀,就像一潭表面平静、清澈见底的水,看似一眼就能望穿,可当你真的凝视时,却发现水下幽深黑暗,不知潜藏着什么。
“苏阿姨,”他缓缓地开口,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,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已知的事实,“以前是财经记者?”
栖雀的心跳漏跳了半拍。他果然去查了。而且查得很快,也很准。母亲苏婉清早年确实在财经媒体做过一段时间的采编工作,这也是她背景中最接近“金融”的一环。但那段经历很短暂,且在她结婚生子后便彻底终止,几乎无人知晓。陆聿珩能在短短几天内查到,说明他对她的调查,远比她想象中更深入、更迅速。
“嗯……”她低声应道,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、真实的颤抖,并非全然的伪装,“妈妈她……以前是写过一些财经报道,后来身体不好,就不做了。我小时候,她偶尔会教我认那些图表……只是我太笨,总学不会……” 她适时地流露出对母亲的思念和对自己“愚笨”的自责,进一步强化“耳濡目染但资质平平”的人设。
陆聿珩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。他得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,但也仅仅是“看似”合理。苏婉清短暂的记者生涯,或许能解释一些基础认知的来源,但绝不足以支撑今晚那种近乎本能的、抓住问题关键点的敏锐。那更像是一种……经过长期训练和实战磨砺后形成的思维习惯和条件反射。
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回陆宅的路上,车内恢复了长久的沉默。但这沉默,与来时已截然不同。来时是带着任务和审视的观察,此刻,却像一层薄冰,覆盖在暗流汹涌的湖面上。陆聿珩不再看她,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的道路,但栖雀能清晰地感觉到,那道无形的审视目光,不仅没有消失,反而变得更加锐利,更加具有穿透力,无声地笼罩着她,让她无所遁形。
她知道,自己暂时又过了一关,用眼泪、慌乱、和对母亲的追忆,勉强糊弄了过去。但陆聿珩的疑心,已经如野草般疯长。他不会相信她的眼泪,更不会相信“巧合”。他只会将今晚的一切,连同之前所有的“异常”,都记在心里,然后继续抽丝剥茧,直到找出真相。
而她自己,也必须更加小心。陆聿珩的试探会越来越多,越来越密集。她就像一个行走在悬崖边的人,必须时刻维持平衡,不能踏错一步。今晚的“灵光一闪”是险招,但也是必要的。她需要一点点地、不引起他过度警觉地,在他面前展示出“沈栖雀”这个身份下,可能具备的、不至于太过夸张的“价值”。这既是为了后续可能借助他力量调查父母旧案做铺垫,也是为了在沈惊霓、乃至更多潜在敌人面前,为自己增加一点点筹码,哪怕这筹码微小而危险。
只是……这条钢丝,似乎越来越细了。
车子驶入陆宅庄园,在主楼前停下。陆聿珩率先下车,没有等她,径自走向灯火通明的入口。栖雀深吸一口气,平复了一下过快的心跳,也推门下车。晚风带着凉意,让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披肩。
就在这时,走在前面的陆聿珩忽然停住了脚步,转过身。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,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。
“下周一,董事局月度简报会,上午九点,在顶层一号会议室。”他看着她,语气平淡无波,像在通知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,“徐特助会来接你。穿得正式点。”
栖雀猛地抬头,对上他深邃如夜的眼睛,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。董事局月度简报会?让她参加?这意味着什么?是更进一步的试探,还是某种……变相的认可?
“我……我去……合适吗?”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,带着真实的、不加掩饰的错愕和慌乱。
陆聿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,那目光很深,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的最终价值,又像是在评估一个风险投资项目的潜在回报。然后,他淡淡地丢下两个字,便转身离开了。
“列席。”
没有解释,没有询问,只是不容置喙的告知。
栖雀站在原地,夜风吹拂着她的裙摆,带来阵阵凉意。她看着陆聿珩挺直冷峻的背影消失在主楼大门内,指尖微微收紧,将披肩的边缘捏出深深的褶皱。
列席董事会……这意味着,从下周一开始,她将真正踏入陆氏帝国的核心圈层边缘。那里,不仅有陆聿珩,有那些精明如狐的董事和高管,有无数双审视的眼睛,也有她一直以来试图接近、却始终隔着重重迷雾的——陆氏核心机密的入口。
是福,还是祸?
栖雀垂下眼睫,掩去眸底翻涌的复杂情绪。恐惧、不安、警惕……以及一丝被强压下去的、难以言喻的兴奋。
那潭水,终于要搅动起来了。而她,也将正式入局,在更近的距离,直面那只蛰伏的猎豹,与他,展开一场无声的、危险的博弈。
(第十二章 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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