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三月的南城,倒春寒来得猝不及防。昨日还见柳树抽了新芽,一夜北风,又把那点绿意逼了回去。清晨六点,天还灰蒙蒙的,谢依依就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。
敲门声很特别——不是急躁的捶打,也不是犹豫的轻叩,而是有节奏的、沉重的三下,停顿,再三下。像是某种暗号,又像是压抑着巨大情绪的克制。
谢依依披上外套去开门。门外站着一个老太太,七十多岁的样子,瘦小,佝偻,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藏青色棉袄,手里拄着一根老竹杖。她脸上皱纹深刻如刀刻,眼皮耷拉着,但眼神异常清明,直直地看着谢依依。
“是三品棺材铺的谢师傅?”她的声音沙哑,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。
“我是。您请进。”
老太太没动。“我儿子昨天枪毙了。我想给他做口棺材。”
这话说得太平静,太平淡,像是说“我儿子昨天出门了”一样。但谢依依能看到,老太太握着竹杖的手在发抖,指节攥得发白。
“您……节哀。”谢依依侧身让开,“进来慢慢说。”
老太太这才迈过门槛。她的步子很稳,但每一步都像用尽了力气。她在柜台前的椅子上坐下,竹杖靠在腿边,双手平放在膝上,坐得笔直。
谢依依倒了杯热水递过去。老太太接过来,没喝,只是捧着,汲取那点微薄的热量。
“我姓赵,赵秀兰。”她开口,“我儿子叫赵建国,四十二岁。昨天下午三点,在城北刑场执行的枪决。”
谢依依拿出记录本,手有点抖。这是她第一次接到死刑犯的棺材订单。爷爷笔记里有关于“凶死棺”的记载,但“伏法棺”是更特殊的一类,因为涉及到法律、道德和民间规矩的多重禁忌。
“赵建国他……”谢依依斟酌着用词,“是因为什么……”
“杀人。”赵秀兰说得干脆,“七个。从去年三月到八月,五个月时间,杀了七个人。抢劫,杀人,碎尸。报纸上都登了,‘南城连环杀人案’,你该听说过。”
谢依依确实听说过。去年夏天,整个南城人心惶惶,夜里没人敢单独出门。警方悬赏通缉,电视上滚动播放嫌疑人的模拟画像。最后凶手落网时,全城放鞭炮庆祝。新闻里说,凶手是个退伍军人,反侦察能力强,手段极其残忍。
她没想到,凶手的母亲会坐在自己面前。
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。”赵秀兰看着她,“想这个老太婆怎么有脸来给杀人犯儿子做棺材?想我该不该被唾骂?我都知道。街坊邻居已经骂了半年了,窗户玻璃被砸了三次,门口天天有人吐痰。我都认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低下去:“但我还是他妈。他再不是人,也是我生的,我养的。我得送他最后一程。”
谢依依沉默了。她看着这个瘦小的老太太,想象着这半年来她承受的一切——儿子的罪行,社会的谴责,内心的煎熬。那需要多大的心力才能坐在这里,平静地说出这些话。
“您想要什么样的棺材?”她问。
赵秀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,展开,推到谢依依面前。纸上用钢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字,字迹工整,但每一笔都划得很深,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写的。
“棺材要求:
一、木材用荆棘木,要带刺的那种,刺不能磨平。
二、棺材内壁,刻上七个受害者的姓名、生辰、忌日。
三、不要任何内衬,就让他睡在木头上。
四、棺材尺寸要比他身体小一寸,让他躺得不舒服。
五、下葬时头朝下,脚朝上,让他永世不得翻身。”
谢依依看完,倒吸一口凉气。这哪里是棺材,这是刑具。荆棘木本就稀有,木质坚硬多刺,做棺材几乎是自虐。内刻受害者姓名更是大忌——爷爷笔记里明确警告:“棺内刻名,如引魂入室,极易招怨。”至于头朝下葬,那是针对十恶不赦之人才用的方式,据说会让魂魄永困地下,不得超生。
“赵奶奶,”谢依依尽量让语气温和,“这些要求……有些不合规矩。荆棘木做棺材,逝者会受折磨;内刻他人姓名,会招来怨气;头朝下葬,更是……”
“就是要他受折磨。”赵秀兰打断她,眼神突然变得锐利,“他让七个人不得好死,凭什么自己舒舒服服地走?他造的孽,不能一死了之,得背着走。背着这口刺棺材,背着那七个名字,到阴间去,到阎王殿去,让人家看看他干了什么!”
她的声音在颤抖,但不是悲伤,是愤怒,一种压抑已久的、混合着痛苦和耻辱的愤怒。
“可他是您儿子……”
“儿子?”赵秀兰冷笑,“从知道他那晚没回家,警察上门那天起,我就没儿子了。我只有一个念头——等他伏法,等他死了,我要让他知道,他干的事有多遭天谴!”
她站起来,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,层层打开,里面是厚厚一沓钱。全是旧钞,面额不大,但叠得整整齐齐。
“这是我攒了一辈子的钱,三万七千八百块。本来想给他娶媳妇用的,现在用不上了。都给你,就按我的要求做。不够我再去借。”
谢依依看着那沓钱,心里沉甸甸的。这不是普通的棺材订单,这是一个母亲对儿子最残酷的审判,是用最传统、最原始的方式执行的私刑。
“我需要和师傅商量一下。”她说,“荆棘木不好找,内刻姓名也需要特殊工艺。而且……这口棺材如果真的做出来,可能会带来不好的影响。”
“什么影响?”赵秀兰问。
“怨气。”谢依依翻开爷爷的笔记,找到相关记载,“您看这里:‘棺为阴宅,宜静宜安。若以刑木制之,内刻怨名,则成怨气之巢。轻则家宅不宁,重则祸及邻里。’”
赵秀兰看都不看:“那就祸及我一个人好了。反正我也活够了。等把他送走,我也该走了。”
她说“该走了”的语气,平静得可怕。
谢依依知道劝不动了。“您先回去,我找到荆棘木再联系您。”
赵秀兰点点头,留下联系方式,拄着竹杖走了。她的背影在晨雾中瘦小得像一片枯叶,但脊梁挺得笔直,仿佛承载着整个世界的重量。
二
陈师傅是上午九点来的。听了谢依依的描述,看了那张要求清单,老人长时间沉默。他走到后院,望着灰蒙蒙的天空,抽完了一整支烟。
“荆棘木……”他喃喃道,“我师父那一辈做过一次。不是给死刑犯,是给一个背叛师门、害死同门师弟的逆徒。棺材做好后,那家人三个月内死了三口,最后不得不请高人作法,把棺材挖出来烧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荆棘木性烈,带煞。”陈师傅解释,“这种木头天生有‘刺’,不止是物理上的刺,还有一种……攻击性。用它做棺材,逝者的魂魄会被‘刺’得不得安宁。如果再刻上受害者姓名,等于把受害者的怨念也引到棺材里。两股怨气对冲,会形成‘怨巢’——就是怨气聚集的巢穴。”
他转身看着谢依依:“怨巢一旦形成,会吸引周围的孤魂野鬼,也会影响生人的气运。赵老太太家如果真用了这口棺材,她活不过三个月。”
“可她坚持要做。”
“她是在寻死。”陈师傅一针见血,“儿子犯下滔天大罪,她自觉无颜活在世上,但又不能自杀——那会更被人戳脊梁骨。所以用这种方式,借棺材的怨气来了结自己。这是……变相的自杀。”
谢依依心里一紧。她想起赵秀兰说“等把他送走,我也该走了”时的表情,那种平静的绝望。
“那我们还要做吗?”
陈师傅沉思良久:“做,但要改。荆棘木可以用,但刺要处理——不是磨平,是用特制药水浸泡,让刺的‘煞气’转化成‘警示’。内刻姓名也可以,但要用朱砂填刻,朱砂辟邪,能镇住怨气。至于头朝下葬……绝对不行。”
“那怎么跟赵奶奶说?”
“实话实说。”陈师傅道,“告诉她,我们可以做‘赎罪棺’,但不是‘刑棺’。赎罪是让逝者背着罪孽走,不是让他永世不得超生。如果真的头朝下葬,他的魂魄会困在地下,那七个受害者的魂魄也会因为怨气未消而无法安息。这不是赎罪,是制造更大的业障。”
下午,谢依依去了赵秀兰家。
那是南城老区的一间平房,独门独院,但院墙上的白灰已经大片剥落,露出里面的红砖。院门上贴着白色的挽联——不是新贴的,已经褪色发黄,应该是赵建国被捕时就贴上的。门板上有人用红漆写了四个大字:“杀人犯之家”,油漆流淌下来,像血。
谢依依敲门,许久才开。赵秀兰似乎知道她会来,已经泡好了茶。
屋子里的陈设简单到简陋:一张木板床,一个旧衣柜,一张方桌,两把椅子。墙上挂着几张黑白照片,有年轻时的赵秀兰,有穿军装的赵建国(那时他还很英俊),还有一张全家福——赵秀兰、一个中年男人、少年赵建国。男人应该是赵秀兰的丈夫,已经去世了。
“坐。”赵秀兰指了指椅子,“找到荆棘木了?”
“还没,但有些话要先跟您说。”谢依依把陈师傅的话转述了一遍,尽量委婉。
赵秀兰听完,很久没说话。她看着墙上儿子的军装照,眼神复杂。
“陈师傅说得对。”她终于开口,“我不是想让他永世不得超生……我是想,那七个人死得那么惨,他们的家人该多恨啊。如果我儿子舒舒服服地走了,那些家人能瞑目吗?我得给他们一个交代。”
“可是用怨气来惩罚,会牵连到您,也可能影响到受害者家属。”
“那你说怎么办?”赵秀兰看着她,“我还能怎么办?我去给那七家人磕头,他们会接受吗?我赔钱,他们缺钱吗?我儿子欠的是命,命怎么赔?”
她的声音哽咽了:“我这半年,每天做梦都梦见那七个受害者。梦见他们来找我,问我为什么生出这么个畜生。我跪着道歉,他们不原谅。我该啊,我该受这些。但光我受有什么用?我儿子造的孽,得他自己背。”
谢依依忽然想到什么:“赵奶奶,您有没有想过……直接为那七个受害者做点什么?不是通过惩罚您儿子,是通过帮助他们的家人?”
赵秀兰愣住了。
“比如,”谢依依继续说,“您不是有三万七千八百块钱吗?如果分成七份,每份五千多,匿名寄给七个家庭,算是一点补偿?或者,以您儿子的名义,写七封忏悔信,告诉那些家人,他知道错了,他下地狱了,请他们……稍微放下一点怨恨?”
这个想法是突然冒出来的,但说出口后,谢依依觉得可能是唯一的出路。赵秀兰真正想要的不是惩罚儿子,是替儿子赎罪,是给受害者家属一个交代。但直接的惩罚只会制造更多怨气,间接的补偿也许能让怨恨消解一些。
赵秀兰的眼睛亮了,但很快又暗淡下去:“他们会要杀人犯母亲的钱吗?会看杀人犯的忏悔信吗?”
“匿名寄。不写名字,就写‘一个罪人的忏悔’。他们可以不要,可以烧掉,但至少……您做了。”谢依依顿了顿,“而且,如果您真的这么做了,那口‘赎罪棺’的意义就不一样了——不是单纯的刑具,是赎罪的见证。您儿子背着罪孽走,您替他做补偿,这样……也许那些怨气能平息一些。”
赵秀兰思考了很久,久到窗外的天色从灰白变成昏黄。
“好。”她最终说,“我按你说的做。钱我分成七份,每份五千四。信……信我不会写,我识字不多。你帮我写,行吗?”
“写什么?”
“就写:对不起,我儿子杀了你们的亲人,他该死。我是他母亲,我也该死,但我还得活着赎罪。这点钱不是赔偿,命赔不了。只是一点心意,请收下,或者捐了,或者烧了,都行。我会让我儿子在阴间继续赎罪,永世不得超生。赵秀兰叩首。”
她说得很慢,每个字都像从心里挖出来的,带着血。
谢依依记下了。“那棺材的要求……”
“改。”赵秀兰说,“按陈师傅说的改。荆棘木的刺处理一下,内刻姓名用朱砂填,不下葬头朝下了。但要刻得深,刻得清楚,让他每天躺着都能‘看到’那些名字。”
“好。”
离开赵秀兰家时,天已经黑了。巷子里没有路灯,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的窗户透出光。谢依依走到巷口,回头看了一眼那间平房——窗户是黑的,赵秀兰没有开灯,她就坐在黑暗里,守着儿子的罪,守着母亲的债。
三
荆棘木比想象中更难找。
这种木材学名叫“柘木”,南方山区才有,木质坚硬,生长缓慢,树干和枝条上都布满尖刺。因为难加工,除了做药材(柘木有活血化瘀的功效),很少有人用。
谢依依跑了三个木材市场,最后在一个老山民那里找到了一棵——不是原木,是已经锯好的板材,堆在老山民的仓库里,落了厚厚的灰。
“这木头邪性。”老山民说,“砍的时候,我儿子从树上摔下来,断了腿。晾晒的时候,仓库起火,差点烧光。你要它干啥?”
“做棺材。”
老山民看了她一眼,摇摇头:“做棺材?给仇人用的吧?这木头躺不得人,躺了要做噩梦的。”
“我知道。就要这个效果。”
老山民不再多问,以极低的价格把板材卖给了她——像是急于摆脱什么不祥之物。
板材运回铺子的路上就出了事。三轮车爆胎两次,搬运工的手被木刺扎伤,血流不止。最后是陈师傅亲自去接,用红布把板材包起来,撒了香灰,才平安运到。
“怨木。”陈师傅摸着粗糙的木板表面,“这棵树生前受过很多苦——看这些年轮,扭曲,不规律,说明生长环境恶劣。木质里积累了大量的‘苦气’,现在又被做成了刑具之材……”
他没说完,但谢依依明白。这口棺材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寻常。
制作过程更是困难重重。
第一天,谢依依在锯木板时,锯条断了三次。不是正常的磨损断裂,是突然“啪”一声脆响,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崩断的。断口整齐,不像是金属疲劳。
第二天,陈师傅在刨木板时,刨刀卷刃了。锋利的钢刃像是刨在了石头上,卷成了麻花状。而木板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。
更诡异的是声音。工作到深夜时,他们会听到两种声音:一是荆棘木本身的“呻吟”——像是木头在抗拒被制作成棺材;二是隐隐约约的……哭声?不是一个人的哭声,是好几个人的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混合在一起,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又像是从木头内部发出。
“七个受害者的怨念已经被引过来了。”陈师傅面色凝重,“还没刻名字,只是用了荆棘木,怨念就感应到了。这口棺材……恐怕镇不住。”
“那还做吗?”
“做。”陈师傅说,“但要加快速度。必须在怨念完全聚集前完成,然后立刻举行镇魂仪式。”
第三天,他们开始刻字。
七个受害者的信息是赵秀兰提供的——她从报纸上剪下了所有报道,整理了每个人的姓名、年龄、职业、遇害日期。她不知道具体生辰,只写了大概年龄:
1. 李桂花,女,54岁,清洁工,2023年3月17日遇害
2. 王建军,男,43岁,出租车司机,2023年4月2日遇害
3. 张婷婷,女,22岁,大学生,2023年5月11日遇害
4. 刘国强,男,37岁,快递员,2023年6月5日遇害
5. 陈秀芳,女,61岁,退休教师,2023年7月19日遇害
6. 孙志刚,男,28岁,建筑工人,2023年7月30日遇害
7. 周晓梅,女,19岁,餐厅服务员,2023年8月14日遇害
谢依依看着这些名字和日期,心里发冷。五个月,七条人命,从春到夏。最小的才十九岁,最大的六十一岁。他们互不相识,生活在南城的不同角落,却因为一个人的恶念,生命戛然而止。
她拿起刻刀,在棺材内壁刻下第一个名字:李桂花。
刀尖触到木板的瞬间,谢依依感到一股寒意从指尖直冲头顶。不是物理上的冷,是那种深入骨髓的阴冷。她咬咬牙,继续刻下去。
李——桂——花——
刻完这三个字,她听到一声叹息,女人的,很轻,带着无奈和悲伤。从棺材内部传来。
陈师傅在她身边,点燃了一柱香。“继续,别停。每刻一个名字,念一遍‘安息’。”
谢依依深吸一口气,继续刻上年龄和日期。每刻一笔,那声叹息就清晰一分。当“2023年3月17日”刻完时,叹息变成了低低的啜泣。
第二个名字:王建军。
这次是男人的声音,粗重,愤怒,像是压抑着吼叫。刻刀在木板上行进得很艰难,像是有什么力量在阻挡。
第三个:张婷婷。
年轻女孩的哭声,清脆,凄厉,满是不甘。“我还没毕业……还没谈恋爱……”声音断断续续,像是从水底传来。
第四个:刘国强。
“我女儿才五岁……”男人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她等我回家……”
谢依依的手开始发抖。她不是害怕,是……共情。通过这些声音,她仿佛看到了那些逝去的生命,看到了他们未完成的人生,看到了他们家人的痛苦。
陈师傅按住她的手:“稳住。你现在是桥梁,连接生者与死者。你不能崩溃,否则怨念会失控。”
谢依依点头,咬牙继续。
第五个:陈秀芳。
老教师的声音温和但悲伤:“我的学生还在等我上课……”
第六个:孙志刚。
建筑工人的声音朴实:“妈的手术费还差一点……”
第七个:周晓梅。
十九岁女孩的声音天真而绝望:“明天是我生日……”
当最后一个名字刻完时,棺材里突然安静了。死寂。但那种寂静比声音更可怕——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,像是所有怨念都在积蓄力量,等待某个时刻爆发。
陈师傅迅速用朱砂填刻。鲜红的朱砂填入刻痕,像是给伤口止血,又像是用血书写墓志铭。七个名字,七段人生,七桩悲剧,被永恒地封印在这口荆棘木棺材的内壁。
填完最后一笔,陈师傅退后一步,脸色苍白。“怨念太强了……朱砂恐怕镇不住多久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
“需要更强的仪式。”他说,“需要受害者家属的……原谅。或者至少,放下。”
四
就在棺材完工的前一天,谢依依收到了赵秀兰的消息:七份匿名补偿金和忏悔信已经寄出去了。
“我按你说的,每份五千四,装在信封里,附上忏悔信,没有留地址和名字。”赵秀兰在电话里说,“寄件人只写了‘一个罪人’。邮局的人问我是谁,我说是代人寄的。”
“那些家庭……会收吗?”
“不知道。但至少,我做了。”赵秀兰的声音很疲惫,“棺材什么时候能好?”
“明天。”
“好。明天我来取。直接拉去火葬场——遗体已经火化了,就等棺材装骨灰。”
第二天,赵秀兰如约而至。她看起来更瘦了,眼窝深陷,但眼神依然清明。看到那口荆棘木棺材时,她伸手抚摸棺盖——棺盖没有打磨光滑,保留了木材原始的粗糙和细微的刺感。
“很好。”她说,“就该这样。”
她付清尾款,雇车把棺材拉走了。谢依依站在铺子门口,看着卡车消失在巷口,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。
那天晚上,怪事开始了。
先是巷子里的狗整夜狂吠,不是一只,是所有狗,朝着棺材铺的方向,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。接着是猫,野猫聚集在铺子屋顶,绿眼睛在黑暗中像星星,发出凄厉的叫声。
半夜两点,谢依依被敲门声惊醒。不是前门,是后门——通往后院的那扇小门。敲门声很轻,但持续不断:咚,咚,咚。
她起床,从门缝往外看。后院空荡荡的,月光照在青石板上,一片银白。没有人。
但敲门声还在继续。
她打开门,冷风灌进来,吹得她打了个寒颤。院子里确实没有人,只有那口老井,井沿的辘轳在风中微微晃动。
她正要关门,眼角余光瞥见井边站着一个人影。
不,不是一个人,是七个。
七个模糊的黑影,高矮胖瘦不一,站在井边,面朝着她。没有五官,没有细节,就是七个人形的黑暗,比夜色更浓,像是把周围的光都吸走了。
谢依依僵住了。她想起陈师傅的话:七个受害者的怨念。
黑影没有动,只是站在那里,像是在等待什么。没有恶意,但也没有善意,只是一种……存在。沉重的,悲伤的,愤怒的存在。
她不知道站了多久,直到鸡叫头遍,天色微亮,黑影才渐渐淡去,像墨汁溶于水,消失不见。
第二天,她把这件事告诉陈师傅。老人脸色凝重。
“怨念显形了。这说明朱砂确实镇不住。而且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可能有些受害者家属,没有接受补偿和忏悔。”
“那会怎样?”
“怨念会持续增强,直到找到出口。”陈师傅说,“轻则纠缠赵老太太,重则……波及无辜。”
当天下午,谢依依决定做一件事:找到那七个受害者家属,看看他们是否收到了信,是否接受了补偿。
这不容易。她没有名单,没有地址,只能通过新闻报道里的零星信息和网络上的悼念文章,一点点拼凑。
第一个找到的是李桂花的女儿。她在城南的菜市场有个摊位,卖豆腐。谢依依假装买豆腐,闲聊中提起去年的案子。
“别提了。”女儿眼圈立刻红了,“我妈走了一年,我还没缓过来。那些天杀的……”
“听说凶手已经伏法了。”
“伏法有什么用?我妈能活过来吗?”女儿抹眼泪,“不过……前几天收到一封信,匿名信,里面有点钱,还有封忏悔信。说是凶手的母亲寄的。”
“您收了吗?”
“收了。”女儿叹气,“钱我捐给寺庙了,给我妈点长明灯。信……我烧了。人都死了,还能怎样?凶手也死了,他母亲也是个可怜人。算了,不想了。”
谢依依心里一松。至少这一家,有放下的迹象。
第二个是王建军的妻子。她在社区做保洁,丈夫走后,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。提到补偿信,她摇头:“我没收。钱退回去了,信撕了。我不原谅,永远不原谅。他毁了我的家,毁了我两个孩子的人生。他母亲寄钱有什么用?能让我丈夫活过来吗?”
第三个,张婷婷的父母。两人都是教师,女儿遇害后,苍老了十岁。他们收到了信,钱捐给了女儿所在的大学,设立了“张婷婷奖学金”。信留着,但没再看。
“我们恨凶手,但恨不能解决问题。”张父说,“女儿生前喜欢帮助别人,用这些钱帮助她的学弟学妹,也许是更好的纪念。”
第四个,刘国强的妻子。她收了钱,因为女儿确实需要钱做手术。但信烧了。“我不原谅,但这钱是我女儿救命钱,我拿了。等我女儿好了,我会挣钱还回去,捐给更需要的人。”
第五个,陈秀芳的儿子。他没收钱,也没看信,直接烧了。“我妈一生教书育人,最后死得那么惨。我无法原谅,无法放下。”
第六个,孙志刚的母亲。老太太八十多了,眼睛都快哭瞎了。她收了钱,因为确实贫困,但信让别人念给她听时,她哭了很久。“那孩子(凶手)也是他妈生的……造孽啊……我儿子没了,他妈妈也没了儿子……算了,算了……”
第七个,周晓梅的父母。他们最年轻,也最愤怒。钱退回了,信撕了,还报了警,要求查出寄信人。“我女儿才十九岁!人生还没开始!我们不原谅,不放下,我们要凶手全家都不得好死!”
七家人,七种态度。有人开始放下,有人坚决不原谅,有人矛盾挣扎。
谢依依回到铺子时,天已经黑了。她累极了,不仅是身体的累,是心里的累——承载了太多人的痛苦,太多人的纠结。
陈师傅在等她。“怎么样?”
“四家收了钱,三家退了。两家明确表示放下或部分放下,三家不原谅,两家矛盾。”谢依依揉着太阳穴,“怨念……能平息吗?”
“不够。”陈师傅摇头,“需要更多的……仪式。”
“什么仪式?”
“让赵老太太,当着七个受害者魂魄的面,替儿子忏悔。”陈师傅说,“就在棺材前,就在怨念聚集的地方。让那些魂魄听到,看到,感受到她的诚意。这是最后的办法了。”
五
联系赵秀兰费了些周折。她不在家,手机关机。谢依依去了她家三次,才在第三次碰到——她刚从墓地回来,手里拿着一束野花。
“我去看那七个受害者了。”赵秀兰平静地说,“打听到了他们的墓地,一个一个去看了。给他们磕了头,说了对不起。有些墓前有花,有些没有。没有的,我放了野花。”
谢依依看着她,这个瘦小的老太太,在儿子伏法后,独自一人走遍七个墓地,给七个陌生人磕头道歉。那是怎样的勇气,或者说,是怎样的绝望?
“赵奶奶,有件事需要您做。”她把陈师傅的提议说了。
赵秀兰听完,沉默了很久。“好。什么时候?”
“今晚子时。怨念最重的时候,也是沟通最容易的时候。”
“需要我准备什么?”
“只要您的心。”陈师傅从屋里走出来,“真心的忏悔,比任何仪式都重要。”
子夜,十一点。
棺材已经拉回来了——赵秀兰说暂时不下葬,先放在铺子里。此刻它停在停灵间中央,棺盖打开,内壁上七个朱砂填刻的名字在烛光下红得刺眼,像七道流血的伤口。
赵秀兰站在棺材前,穿着最朴素的黑色衣服,头发梳得整整齐齐。她看起来异常平静,但谢依依能看到,她的手在袖子里发抖。
陈师傅在棺材周围点了七支白蜡烛,对应七个受害者。又在棺材头部位置放了一个香炉,插上三支特制的安魂香。
“开始吧。”他说。
赵秀兰深吸一口气,跪下了。不是普通的跪,是五体投地的跪拜,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。
“李桂花女士,”她开口,声音清晰,“我儿子赵建国,杀了您。他罪该万死,已经伏法。我是他母亲,赵秀兰,我没教好他,我也有罪。今天我在这里,替他向您道歉。对不起,对不起,对不起。”
她磕了三个头,额头撞在地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停灵间里,第一支蜡烛的火苗突然跳动了一下,然后稳定下来,燃烧得更明亮了。
“王建军先生,我儿子杀了您。对不起。张婷婷姑娘,对不起。刘国强先生,对不起。陈秀芳老师,对不起。孙志刚先生,对不起。周晓梅姑娘,对不起。”
每说一个名字,她就磕三个头。七个名字说完,她磕了二十一个头。额头已经青紫,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。
“我知道,一句对不起,换不回你们的命。我知道,我儿子死一百次,也抵不了你们的命。但我还是要求你们……求你们在那边,稍微……稍微放下一点怨恨。不是原谅他,是放过你们自己。怨恨太沉了,背着走,太累了。”
她抬起头,满脸是泪:“我儿子会背着这口刺棺材走,我会背着对他的愧疚走,直到我死。这是我们的报应,我们认。只求你们……安息。好好地去投胎,下辈子,好好活,长命百岁。”
说完,她伏在地上,久久不起。
停灵间里很安静。七支蜡烛静静燃烧,火苗笔直向上。安魂香的青烟袅袅升起,在空气中画出奇异的轨迹。
谢依依看到,棺材内壁上的七个朱砂名字,开始发光。不是血红色的光,是柔和的、金色的光,像是被温暖了,融化了。
接着,她听到了声音——不是之前那种怨念的哭泣,是叹息,释然的叹息。七个声音,轻轻地说:
“算了……”
“走吧……”
“好好投胎……”
“下辈子……”
声音渐渐远去,消散在夜色中。
七支蜡烛的火苗,同时跳动了一下,然后缓缓熄灭,留下一缕青烟。
棺材内壁的朱砂名字,光芒也渐渐暗淡,恢复了普通的红色,但那种刺眼的、血一样的红消失了,变成了暗红,像是干涸的血迹,结痂了。
赵秀兰还跪在地上,肩膀微微颤抖。
陈师傅走过去扶起她。“他们听到了。至少……有些听到了,有些放下了。”
赵秀兰站起来,看着棺材,许久,轻声说:“谢谢。”
六
三天后,赵建国下葬了。
没有葬礼,没有送葬队伍,只有赵秀兰和棺材铺的两个人。墓地选在公墓最边缘的角落,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位置。
下葬前,赵秀兰做了最后一件事。她从怀里掏出七个小小的木牌,每个木牌上写着一个受害者的名字,用红绳系着。
“这是我刻的。”她说,“让他们……监督他。在阴间也监督他,让他好好赎罪。”
她把七个木牌放在棺材上,然后棺材入土。
泥土覆盖上去时,谢依依似乎听到很轻很轻的声音,像是枷锁落地的声音,又像是叹息消散在风里。
葬完儿子,赵秀兰没有立刻离开。她在墓地边坐了很久,看着那个小小的土堆,什么也没说。
最后她站起来,对谢依依和陈师傅深深鞠躬:“谢谢你们。给我儿子一个赎罪的机会,也给我一个……做母亲最后能做的事的机会。”
“您以后……”谢依依问。
“去山里,找个寺庙,带发修行。”赵秀兰说,“给我儿子念经超度,也给那七个人念经超度。念到我死的那天。”
她走了,背着一个小布包,慢慢地,走向山路。
谢依依看着她远去的背影,想起第一次见她时,那个佝偻但挺直的老太太。现在她的背更弯了,但眼神却清澈了许多——卸下了沉重的愧疚,背负起了另一种责任。
回到铺子,谢依依在爷爷的笔记里记录了这个故事。这次她用了三种颜色的笔:黑色写事实,红色写警示,蓝色写感悟。
“甲午年三月十八,赵建国,连环杀人犯,伏法。其母赵秀兰求制‘食罪棺’,欲以荆棘木刺其身,内刻七受害者名,令其永世背负罪孽。然怨念过重,七魂显形。助其母匿名补偿受害者家,并于棺前代子忏悔。七魂闻之,怨稍解。记:罪可惩,怨可消,然命不可还。真正的赎罪,非酷刑加身,乃生者代逝者行善,以消业障。”
蓝色字迹写道:
“加害者家属,亦为受害者。赵秀兰之痛,不亚于七家人。她背负双重罪:生养之罪,教养之罪。然其选择直面,代子忏悔,以余生赎罪。此非懦弱,乃大勇。世人只见罪之果,不见罪之因;只见罚之快,不见赎之艰。食罪棺,食的是罪,长出的是……人性最后的微光。”
写完后,她走到柜台前。那里又多了一件纪念物:赵秀兰留下的一个小木牌,上面刻着一个“恕”字。是她练习时刻的,刻歪了,但很用力。
谢依依把木牌挂在钥匙旁边。七个受害者的名字刻在棺材里,一个“恕”字挂在这里,像是某种平衡,某种救赎。
窗外,春天真的来了。柳树抽出新芽,桃花开了三两枝。冬日的严寒终于过去,生命重新开始轮回。
但有些东西永远回不来了。七条人命,一个母亲的余生,一个罪人的灵魂。它们沉在泥土里,沉在记忆里,沉在三月微凉的风里。
谢依依点燃三炷香,插在香炉里。
“李桂花,王建军,张婷婷,刘国强,陈秀芳,孙志刚,周晓梅……安息吧。”
“赵建国……好好赎罪。”
“赵奶奶……保重。”
香静静地燃烧,青烟升起,飘出窗外,融入春天的夜空。
今夜,南城很安静。
但有些声音,永远在响。忏悔的声音,原谅的声音,放下的声音,赎罪的声音。它们很轻,很轻,需要很静的心才能听见。
而三品棺材铺里,又一段关于罪与罚的故事,在春风中慢慢沉淀,等待时间的覆盖,等待理解的生长。
也许很多年后,当有人问起“食罪棺”的故事,谢依依会说:那不是一口刑棺,那是一面镜子,照见人性的深渊,也照见爬出深渊的可能。
罪很大,但恕,也许更大。
只是那个“也许”,需要多少泪水、多少勇气、多少时间,才能变成“确实”?
没有人知道。
我们只能,一边活着,一边寻找答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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