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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

十一月的最后一天,南城下了那年第一场雪。不是鹅毛大雪,是细细的雪粉,从灰白色的天空缓缓飘落,落在青瓦上,落在巷子里,落在三品棺材铺那高高的门槛上。谢依依推开铺门时,雪粉被风吹进来,在地面化成一摊深色的水渍。

门口站着三个人——一对中年夫妇,还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……老人?

谢依依愣了一下。轮椅上的人穿着厚厚的羽绒服,围着围巾,戴着毛线帽,整张脸几乎都遮住了,只露出一双眼睛。但那不是老人的眼睛,虽然眼角有深深的皱纹,眼皮松弛下垂,可眼神清澈,带着孩童般的好奇和怯意。

“请问……是谢师傅吗?”男人开口,声音沙哑疲惫。

“我是。请进。”

夫妇推着轮椅进来。轮椅的轮子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。铺子里比外面暖和,长明灯的光晕染开一片昏黄的区域。轮椅在灯光下停住,轮椅上的人慢慢抬起头,打量着四周。

谢依依这才看清,那确实是个孩子——或者说,曾经是个孩子。他的脸像是被时间加速腐蚀过:皮肤松弛起皱,布满老年斑,头发稀疏灰白,但五官的轮廓还能看出孩童的模样,尤其是那双眼睛,大而明亮,与那张苍老的脸形成诡异对比。

“这是我儿子,童童。”女人开口,声音里带着哭腔,“十岁……今天刚满十岁。”

十岁。谢依依看着那张八十岁般的脸,心里像被什么攥紧了。早衰症——她听说过这种罕见病,儿童的身体以数倍于常人的速度衰老,通常活不过十五岁。

“童童他……”男人顿了顿,“今天早上走的。很平静,睡梦中走的。”

谢依依这才注意到,轮椅上的人没有呼吸的起伏。他闭着眼睛,像是睡着了,但那不是睡着的松弛,是死亡的僵硬。

“节哀。”她轻声说,拿出记录本。

女人蹲在轮椅边,轻轻抚摸着“老人”的手——那双手也苍老不堪,皮肤透明,青筋暴突,手指关节粗大变形。“童童生前说……他不要普通棺材。他说,‘爸爸妈妈,我外面是老爷爷,但里面还是小朋友。我要睡小朋友的床。’”

男人接话:“所以我们想定制一口特殊的棺材。外面……外面按他身体的尺寸做,但里面要做成婴儿摇篮的样子。让他……让他能以孩子的样子离开。”

谢依依笔尖停住了。内外不一致的棺材?这不符合任何规矩。爷爷笔记里明确写着:“棺为身之衣,必合体。大则空荡魂不安,小则局促魄不宁。”棺材必须贴合遗体尺寸,不能大也不能小。

“这恐怕……”她刚想解释,女人突然抓住她的手。

“求你了,谢师傅。”女人的眼泪掉下来,“童童这辈子……太苦了。别的孩子跑跑跳跳,他只能在轮椅上坐着。别的孩子吃糖玩耍,他天天吃药打针。他唯一的心愿,就是像个正常孩子一样……哪怕只有最后一次。”

男人从包里取出一本相册,翻开。第一张是个漂亮的婴儿,大眼睛,圆脸蛋,笑得露出无牙的牙龈。第二张是两三岁的孩子,依然可爱,但脸上已经开始有细纹。第三张五六岁,皱纹加深,头发稀疏。第四张八九岁,已经完全是老人的模样了,只有那双眼睛还保留着孩童的清澈。

“这是他一岁。”

“三岁。”

“六岁。”

“九岁生日。”

每一张照片,都是一次时间的暴行。一个鲜活的生命,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疯狂催熟、催老。

“早衰症,百万分之一的概率。”男人声音哽咽,“医生说,他的身体衰老速度是正常人的八到十倍。十岁的身体,八十岁的机能。心脏、血管、关节……全是老人的问题。”

女人指着最后一张照片——童童坐在轮椅上,背后是生日蛋糕,插着九根蜡烛。他笑着,但笑容被满脸皱纹扭曲,显得怪异而悲伤。

“这张照片拍完三个月后,他就完全不能走路了。骨质疏松,摔一跤就可能骨折。视力衰退,听力下降……但他从来不哭。他说:‘爸爸妈妈,别难过,我早点长大,就能早点保护你们。’”

谢依依看着照片里那个“小老人”,鼻子发酸。她想起林雨薇对容貌的执着,想起明镜对姐姐的依恋,想起柳青阳对戏班的守护…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和痛苦,但童童的痛苦似乎更残酷——他从未有过选择。

“我需要和师傅商量一下。”她说,“内外尺寸不一致的棺材,我没做过,也不知道能不能做。”

“我们可以等。”男人说,“多久都可以。钱也不是问题。”

他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,放在柜台上。很厚,但谢依依没看——这次,钱真的不是重点。

陈师傅是下午来的。听了谢依依的描述,看了照片,老人沉默了很久。他走到后院,点了支烟——他很少抽烟,除非遇到特别棘手的事。

雪还在下,细密如粉,在院子里积了薄薄一层。陈师傅的烟头在雪中明明灭灭。

“早衰症……我听说过。”他终于开口,“民国时期,南城也有过一例。是个女孩,十三岁走的,看起来像七十老妪。当时是我师父做的棺材——正常尺寸,正常样式。下葬后,那家人的厄运就开始了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魂魄困惑。”陈师傅吐出一口烟,“身体是老妪,魂魄还是少女。棺材按老妪的尺寸做,少女的魂魄住不惯,会闹。那家人后来陆续出事,最后请我师父重新开棺,换了口小一号的棺材,才平息。”

他看向谢依依:“你遇到的这个更麻烦。孩子自己说‘外面是老爷爷,里面是小朋友’。这说明他的自我认知还是孩子,但身体背叛了他。如果棺材按身体尺寸做,魂魄不接受;如果按心理年龄做,身体放不下。”

“所以要做成内外不一致?”

“只能这样。”陈师傅点头,“但这是大忌中的大忌。棺材是魂魄在阴间的居所,如果居所内外不一,魂魄会困惑,会徘徊,甚至会……分裂。”

“分裂?”

“一部分觉得自己是孩子,要住孩子的摇篮;一部分被身体拖累,觉得自己是老人,需要老人的棺材。两股意念争斗,魂魄不得安息。”

谢依依感到一阵寒意。“那怎么办?”

陈师傅沉思良久:“只有一个办法——做‘过渡棺’。棺材从外到内,要有渐变。外部是老人棺的尺寸和样式,内部是婴儿摇篮的柔软和温暖。中间过渡层,要放一些能帮助魂魄统一认知的东西。”

“什么东西?”

“这要问孩子的父母。”陈师傅说,“问他生前最喜欢什么,最认同什么。问他,在他心里,自己到底是孩子,还是老人。”

童童的父母第二天又来了。这次他们带来了更多东西——童童的画册,日记,玩具,还有一大摞病历。

谢依依先看了病历。从一岁确诊,到十岁去世,九年的时间里,童童经历了三十七次住院,八次大手术,每天要吃十七种药。病历上的专业术语冰冷残酷:“全身性动脉粥样硬化”、“多关节退行性病变”、“白内障”、“心肌纤维化”……每一个都是老年人常见病,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。

“他三岁就会自己数药了。”女人红着眼睛说,“别的孩子数糖果,他数药片。他说:‘妈妈,我今天吃了十五个糖果(药片),可以奖励我一个真糖果吗?’”

画册是童童自己画的。谢依依一页页翻看,心里越来越沉重。

早期的画色彩鲜艳,但内容怪异:一个小孩站在一群孩子外面,小孩脸上画了很多线条(皱纹?);一个老人躺在床上,旁边标注“我”;一个时钟,指针疯狂旋转。

后期的画更让人心碎。有一张画的是“正常的一天”:早上七点起床(画了个太阳),七点半吃早餐(画了牛奶面包),八点上学(画了书包),下午三点放学(画了操场),晚上八点睡觉(画了月亮)。每一格都工工整整,像课程表。

“这是他根据电视里儿童节目画的。”男人解释,“他问我们,正常孩子是不是这样生活。我们说差不多,他就画下来,说‘等我好了,也要这样过一天’。”

但他从来没“好”过。从确诊那天起,他就被排除在“正常”之外。

日记本更薄,字迹歪歪扭扭,有些字还用拼音代替:

“今天5岁生日。妈妈哭了。我问为什么,她说我长大了。可是镜子里的我,怎么像爷爷?”

“7岁。第一次坐轮椅。同学们都看我,像看怪物。小美说我是老妖怪。我哭了。爸爸说不要理他们,可是我想理他们。”

“9岁。不能上学了。眼睛看不清,耳朵听不清。妈妈说在家学。可是家里只有我一个人。”

“前天梦到跑步。跑得好快,风吹在脸上,凉凉的。醒来还是躺在床上。枕头湿了,不知道是口水还是眼泪。”

最后一页,日期是去世前一周:

“10岁要到了。爸爸问我想要什么礼物。我说,想要一天……一天正常的身体。一天就好。爸爸哭了。我说开玩笑的,我想要新画笔。但心里真的想要一天正常。”

谢依依合上日记,久久说不出话。

“他生前最痛苦的是什么?”她问,“是病痛本身,还是别的?”

夫妇对视一眼,女人先开口:“是孤独。没有朋友,没有玩伴。别的孩子怕他,躲他,叫他‘老妖怪’、‘怪物爷爷’。他试过交朋友,但孩子一看到他的脸就跑。”

男人补充:“还有……是被当作异类。去医院,医生护士都惊叹‘这么小就得老年病’;去公园,路人指指点点;连亲戚都不敢让孩子跟他玩,怕‘传染’。他问过我:‘爸爸,我是不是真的怪物?’”

女人哭起来:“我该怎么回答?我说不是,你是最勇敢的孩子。但他不信……他看得到别人的眼神。”

谢依依明白了。童童的痛苦,早衰症只是生理层面,更深的是心理层面的——被排除在“正常”之外,被定义为“怪物”,永远无法拥有普通孩子的童年。

“他觉得自己是孩子,还是老人?”她问出关键问题。

夫妇俩都沉默了。

最后男人说:“他说过一句话:‘我心里住着个小朋友,但房子太破了,小朋友住得不舒服。’”

房子是身体,小朋友是真正的他。

谢依依点点头:“我知道了。棺材我们会做,但需要你们提供一些东西——童童想象中‘正常童年’是什么样的?画出来,或者写下来。越多越好。”

“做什么用?”

“放在棺材的过渡层。”谢依依解释,“帮助他的魂魄统一认知——无论身体如何,他都是个孩子,值得拥有完整的童年。”

女人擦干眼泪:“我们回去就整理。他画过很多‘如果我是正常孩子’的画。”

夫妇离开后,谢依依坐在柜台后,看着窗外飘雪。雪下大了,从细粉变成鹅毛,很快就把巷子染白。

她想起童童日记里那句话:“想要一天正常的身体。一天就好。”

一天就好。多么卑微的愿望,却永远无法实现。

棺材制作从选材开始。

木材选了两种:外部用老柏木,质地坚硬,纹理粗犷,象征老人经历的沧桑;内部用梧桐木,质地轻软,木纹细腻,有“引凤”的祥瑞寓意,象征孩子的纯真。

设计图是陈师傅画的。外部尺寸按童童遗体的实际尺寸——长一米四,宽五十公分,因为早衰症导致骨质疏松,童童的身高比同龄孩子矮小,体重也轻。但棺材壁特别加厚,达到十公分,这样内部空间就缩小了。

内部空间设计成椭圆形,像婴儿的摇篮。底部不是平的,是微微凹陷的弧形,铺上厚厚的棉垫。内壁全部用白色软绸包裹,绸缎下衬着薄薄的棉花,让整个内部空间柔软、温暖、安全。

“过渡层”做在棺材壁的夹层里。陈师傅设计了十二个暗格,均匀分布在棺材四周,每个暗格都可以从外部打开,放入物品后再封死。

“十二个,对应十二个月。”他说,“每个月放一件象征童真的东西,让他在那边能体验完整的童年。”

制作过程从第一天就出现了异常。

谢依依在锯柏木板时,手里的锯子突然变轻了。不是感觉上的轻,是实际重量的变化——原本三斤重的锯子,变得像儿童玩具锯一样轻飘飘。她停下来检查,锯子还是那把锯子,钢锯片,木手柄,但握在手里就是轻得不正常。

陈师傅也遇到了怪事。他用的刨子,刨出来的刨花特别细特别软,不像柏木该有的粗硬刨花,倒像是梧桐木的。更奇怪的是,刨花自动卷曲成小圆筒,像是有人细心卷过。

第二天,他们在木板上发现了手印。

不是大人的手印,是婴儿的小手印——五个小指头,掌心圆润,深深印在柏木板上,像是用烧红的烙铁烫出来的。但木板表面并没有烧灼痕迹,手印是木头纹理自然形成的,只是凑巧像手印。

“是童童。”陈师傅说,“他在表达——我还是个孩子。”

接下来的几天,怪事越来越多:尺子量出的尺寸自动变小又变大;墨斗的线总是往孩子尺寸那边偏;甚至钉子都变得特别容易钉进去,像是木头在主动接纳。

最诡异的是声音。工作到深夜时,谢依依会听到两种声音交替出现:孩童清脆的笑声,和老人沉重的叹息。笑声来自棺材内部,叹息来自棺材外部。有时同时出现,形成诡异的重唱。

“他在挣扎。”陈师傅判断,“孩子的笑声是他的本心,老人的叹息是被困在衰老身体里的痛苦。两种声音,两种身份,在争夺主导权。”

谢依依想起魂魄分裂的警告。“我们得加快进度,尽快完成过渡层。”

童童的父母送来了十二件物品,每件都用小布袋装好,标注了月份:

一月:一副手套(童童画过雪人,但从未能亲手堆过雪人)

二月:一支红灯笼(想看元宵灯会,但怕人多感染)

三月:一只风筝(想象在春风中奔跑放风筝)

四月:一包花种(想种花,但没力气挖土)

五月:一个铃铛(想挂在自行车上,叮铃铃响)

六月:一套泳衣(想去游泳,但怕骨折)

七月:一顶草帽(想去海边,但怕晒伤皮肤)

八月:一把水枪(想和孩子们打水仗)

九月:一个书包(想正常上学)

十月:一副望远镜(想看远处的鸟)

十一月:一双轮滑鞋(想象飞驰的感觉)

十二月:一盒蜡笔(画下所有想象)

每件物品都很普通,但对童童来说,都是遥不可及的梦。

谢依依和陈师傅将这些物品一一放入暗格。每放一件,棺材就轻轻震动一下,像是孩子在点头说“谢谢”。

棺材完工那天,童童的父母来看。

当看到那口外观朴素如老人棺、内部却柔软如婴儿摇篮的棺材时,女人捂住嘴,眼泪直流。男人伸手触摸内部的白绸,手指颤抖。

“他会喜欢的。”男人哽咽,“他一定会喜欢的。”

守夜安排在第二天晚上。按规矩,这种特殊棺材的守夜需要特别谨慎,因为魂魄可能因困惑而出现异常。

陈师傅准备了特制的安魂香——加入了薰衣草和洋甘菊,能平复焦虑,帮助睡眠。他还带了一面小铜镜,放在棺材头部位置。

“如果魂魄分裂,镜子里会映出两个影像。”他解释,“一个孩子,一个老人。我们要做的是让两个影像合一。”

守夜从晚上九点开始。

棺材放在停灵间中央,长明灯调得很暗,营造出睡眠般的氛围。安魂香点燃,淡淡的草药香弥漫开来。

前两个小时很平静。谢依依坐在离棺材三米远的椅子上,能清楚看到那面小铜镜——镜面光滑,映出棺材头部的轮廓,没有异常。

午夜时分,变化开始了。

先是温度。停灵间本来就很阴冷,但此刻谢依依感觉到两种不同的温度在交替:一阵暖风吹过,像婴儿的呼吸,温暖湿润;接着是一阵寒流,像老人的喘息,阴冷干燥。暖流来自棺材内部,寒流来自外部。

然后是声音。孩童的笑声先出现,很轻,很脆,像是在玩什么游戏。接着是老人的叹息,沉重,无奈。两种声音交替,频率越来越快,最后几乎重叠在一起,形成一种诡异的不协和音。

谢依依看向铜镜。镜面开始波动,像水面被投入石子。波纹中,渐渐浮现出两个影像:左边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,眼神哀伤;右边是一个圆脸的孩童,笑容灿烂。两个影像在镜中对视,然后开始……争吵?

没有声音,但能看到嘴唇在动,表情在变化。老人似乎在解释什么,孩童在摇头拒绝。争执越来越激烈,两个影像在镜中开始互相推搡。

谢依依想起陈师傅的嘱咐:如果出现分裂,要呼唤孩子的名字,强化他作为孩子的自我认知。

“童童。”她轻声说,“你叫童童,十岁,今天是你生日。”

镜中的孩童影像转过头,看向镜外——虽然知道镜子不可能映出她的影像,但谢依依有种被注视的感觉。

“你喜欢画画,最喜欢蓝色和红色。你想堆雪人,想放风筝,想去游泳。”她继续说,用的是童童日记里的内容,“你不是老人,你是孩子。只是……只是你的身体生病了。”

镜中的老人影像开始变淡,孩童影像变得更清晰。但老人没有完全消失,而是退到孩童身后,像一道影子。

“你的心是孩子的心。”谢依依声音更柔和了,“你的愿望是孩子的愿望。你的棺材,里面是摇篮,因为你就是孩子。”

棺材突然震动了一下。不是剧烈的震动,是温柔的、有节奏的晃动,像是摇篮被轻轻推动。

镜中的孩童影像笑了。他伸出手——不是镜中影像伸出手,是真的有一只手从棺材里伸出来,小,苍白,布满皱纹,但动作是孩童的,好奇地摸索着空气。

谢依依屏住呼吸。

那只手在空中停了停,然后转向棺材内部,开始……画画?

不是用笔,是用手指在空气中划动。随着手指的划动,棺材内部的白绸上,渐渐浮现出发光的线条——先是蓝色,画出一片天空;然后是绿色,画出草地;接着是红色,画出一个太阳;黄色,画出一个小房子……

童童在画他想象中的“正常童年”。用他唯一能用的方式。

谢依依慢慢靠近棺材。那只手还在画,越来越快,越来越熟练。白绸上很快布满了画面:奔跑的孩子,飞翔的鸟,盛开的花,游乐场的旋转木马……每一幅都充满童真,充满渴望。

画到最后一幅时,手停住了。那是一幅自画像——一个正常的孩子,圆脸,大眼睛,短发,穿着T恤短裤,在阳光下奔跑。画像旁边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:

“这是我。”

写完这三个字,手缓缓缩回棺材,消失不见。

镜中的影像合二为一——不再是分裂的老人和孩子,是一个完整的孩童,有着孩童的容颜,但眼神里有超越年龄的深邃。

棺材停止了晃动。

安魂香的烟柱笔直上升。

守夜成功了。

下葬那天,雪停了,但积雪很厚。墓地选在城郊的儿童公墓——专门安葬未成年人的地方,墓碑都很小,颜色鲜艳。

童童的棺材在雪地上显得格外朴素。没有华丽的装饰,没有复杂的雕花,就是一口普通的柏木棺材。但谢依依知道,里面有一个世界——一个孩子用想象构建的完整童年。

下葬前,童童的母亲做了一件事。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书包,里面装满了东西:课本,文具盒,水彩笔,跳绳,还有一盒没拆封的蜡笔。

“童童,这是妈妈给你准备的。”她把书包放在棺材上,“到了那边,你就可以上学了。可以跑,可以跳,可以交朋友。你……你自由了。”

男人放下一双小小的运动鞋,崭新的,白得耀眼。“儿子,跑快点。把这辈子没跑完的路,都跑完。”

棺材缓缓降入墓穴。泥土盖上时,谢依依似乎听到很轻很轻的笑声,孩童的,纯粹的,快乐的笑声。

她抬头,看见一只鸟从积雪的枝头飞起,振翅冲向灰白色的天空,那么自由,那么有力。

葬礼结束后,童童的父母又来了铺子一次。他们带来了一本相册——不是童童的相册,是他们自己的。翻开,里面是他们年轻时正常的照片,健康,活泼,充满希望。

“我们决定领养一个孩子。”女人说,“童童说过,他想要个弟弟或妹妹,可以陪他玩。现在他不需要了,但我们还是想……想把给他的爱,延续下去。”

男人点头:“而且,我们要告诉那个孩子,他曾经有个哥哥,是个很勇敢的哥哥。虽然身体不好,但心比谁都明亮。”

谢依依看着这对夫妇,他们眼里的悲伤还在,但多了些别的东西——不是释然,是转化。把对逝者的爱,转化为对生者的责任。

“童童会高兴的。”她说。

夫妇离开后,谢依依在爷爷的笔记里记录了这个故事。这次她用了两种颜色的笔:黑色写事实,蓝色写感悟。

“乙未年冬月廿七,童童,十岁,早衰症逝。父母求制逆生长棺,外合老身,内如婴摇篮。制棺时多异象,工具自变,木现婴掌,夜闻童笑叟叹交替。守夜见魂魄二分于镜,以言导之,终合一。童以指画‘正常童年’于棺内,毕,魂安。”

蓝色字迹写道:

“人皆囚于皮囊。或嫌其丑,或恨其老,或怨其残。然真正之牢笼,非身也,乃‘正常’之定义。童童之苦,不在早衰,在世人以常眼视异躯。棺可逆生长,心可逆偏见乎?记:生命尊严,在承认真相——每具身躯,无论何种形态,皆住一完整灵魂。”

写完后,她走到柜台前。那里现在又多了一件纪念物:童童的一支蜡笔,蓝色,用得只剩短短一截。是他画天空的颜色。

她拿起蜡笔,在柜台内侧的木板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太阳——简单的圆圈,周围放射状线条。就像童童画的那样。

画完,她似乎听到很轻的笑声,孩童的,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

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。这次是细雪,温柔地,安静地,覆盖整个世界,把所有的差异都暂时抹平,只剩下纯净的白。

谢依依想,也许在另一个世界,童童真的在奔跑。在阳光下,在草地上,和他的新朋友们一起。没有轮椅,没有药片,没有异样的眼光。只有风,只有笑,只有属于孩子的、完整的童年。

而这个世界,雪还在下。覆盖了童童的坟墓,覆盖了所有的墓碑,覆盖了生与死的界限。

但在雪下,有些东西在生长。比如记忆,比如理解,比如对“正常”的重新定义。

谢依依点燃三炷香,插在香炉里。

“童童,生日快乐。”她轻声说,“十岁了,是大孩子了。在那边,要好好过啊。”

香静静地燃烧,青烟升起,在铺子里缭绕,然后从门缝飘出去,融入漫天飞雪。

今夜,南城很安静。

但有些地方,也许正回荡着孩童的笑声——不是从坟墓里,是从记得他的人的心里。

而三品棺材铺里,又一段关于生命尊严的故事,被雪轻轻覆盖,等待来年春天,融化成滋养理解的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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