简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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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阴阳交界处开网红店小说章节免费试读
一
十一月的南城,空气中有了冬的寒意。晨雾在老巷里弥漫,把青石板路洇得湿漉漉的。谢依依裹着厚毛衣打开铺门时,门口已经站着一个人了。
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,穿深蓝色中山装,背挺得很直,手里拄着根黄杨木拐杖。他没带伞,肩头被雾水打湿了一片,显然已经站了很久。
“谢师傅?”老者开口,声音清亮,有种奇特的穿透力,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人。
“我是。您请进。”谢依依侧身让开。
老者迈过门槛,动作从容不迫。他在铺子里站定,目光缓缓扫过那些老物件,最后停留在镇店棺上,看了很久,然后轻轻叹了口气。
“好木料。”他说,“乌木,至少三百年树龄。难得。”
谢依依有些惊讶。普通人看到镇店棺,多半会觉得阴森压抑,这位老先生却能一眼看出木料和树龄,显然不是一般人。
“您请坐。”她引他到柜台边的老木椅前。
老者坐下,拐杖靠在腿边,双手平放在膝上,姿势端正得像在舞台上。“我姓程,程砚秋。不是那位名角,重名而已。”他微微一笑,“不过,我也是唱戏的。”
谢依依这才注意到,老者的手指修长,关节分明,指甲修剪得很整齐——那是常年练功留下的手型。他的面容清癯,皱纹深刻,但眼睛很亮,有神,看人时有种穿透力。
“程老先生,您是为……”
“为我师父。”程砚秋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,推到谢依依面前,“他三天前走了,九十七岁,睡梦中去的,无疾而终。这是他的遗嘱复印件。”
谢依依打开信封。遗嘱是手写的,竖排繁体,字迹工整遒劲:
“余,柳青阳,南城庆丰班最后一位传人,自知大限将至,特立此嘱:
一、余去后,须以‘穆桂英挂帅’全副行头入殓,不可简略。
二、庆丰班所遗戏服六十有三套,须全数随葬,一套不可少。
三、棺椁须特制,需容余身及六十三套戏服,仿衣冠冢制。
四、此事交徒儿砚秋操办,他人不得干预。
柳青阳绝笔 乙未年十月初七”
下面还附了一张清单,密密麻麻列出了六十三套戏服的名称:《霸王别姬》虞姬鱼鳞甲、《贵妃醉酒》杨玉环宫装、《白蛇传》白素贞白纱帔、《牡丹亭》杜丽娘绣襦……每一套后面都标注了年代和状况,最早的写着“光绪二十八年制”。
谢依依看完,抬头看向程砚秋。老人脸上没什么表情,但眼神里有种深沉的疲惫。
“这……六十三套戏服全要陪葬?”
“师父的遗愿。”程砚秋的声音很平静,“庆丰班百年基业,到他这里是最后一代了。他没儿女,我们这些徒弟也老了,唱不动了。戏班旧址下个月就要拆迁,改商业街。师父说,戏班的魂不能散,要带在身边。”
“可是这么多戏服,一口棺材怎么放得下?”
“所以需要特制。”程砚秋又从包里取出一卷图纸,展开在茶几上,“这是我请人设计的图纸。棺材要做成双层结构,下层放师父遗体,上层做隔层,分六十三格,每格放一套戏服。棺盖要做活动式,有轨道可以拉开,方便查看戏服状况。”
图纸画得很专业,尺寸标注精确。棺材长两米五,宽一米二,高八十公分——几乎是普通棺材的两倍大。内部结构复杂得像博物馆的文物储藏柜。
“木材要用楠木,最好是金丝楠。”程砚秋继续说,“戏服娇贵,怕虫怕潮,楠木防虫防腐。内衬要用素绸,不能有任何花纹,以免冲了戏服的彩。”
谢依依看着图纸,心里盘算着工程量。这么大的棺材,又是双层结构,工艺复杂,工期至少一个月。而且金丝楠木昂贵,六十三套戏服的保存也需要特殊处理——这单生意的难度和成本都超出常规。
“程老先生,这单我可以接。”她说,“但有些问题需要先解决。第一,戏服现在在哪?保存状况如何?第二,棺材完成后,怎么下葬?普通墓穴放不下这么大的棺材。第三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按规矩,这么多贵重物品陪葬,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。”
她说得委婉,但程砚秋听懂了。“你是怕盗墓?”
“不仅是盗墓。”谢依依翻开爷爷的笔记,找到关于“多物陪葬”的记载,“物品有灵,尤其是被人长期使用、寄托了情感的物品。六十三套戏服,每套都承载着无数场演出、无数个角色的精魂。全部集中在一口棺材里,能量太强,可能会产生不可预知的影响。”
笔记上写着:“物久则生情,情聚则成念。多念集于一棺,如油满溢,遇火则燃。慎之。”
程砚秋沉默了。他端起谢依依倒的茶,慢慢喝了一口,然后说:“这些师父都想过。他说,如果真的有什么‘影响’,那正好——庆丰班的魂就能真正聚在一起,永不消散。”
他的语气里有种近乎悲壮的决绝。谢依依忽然明白了:这不是普通的葬礼安排,这是一个百年戏班最后的仪式,是一个古老艺术形式在消失前的自我祭奠。
“我需要看看戏服。”她说,“也需要和师傅商量一下。”
“可以。”程砚秋起身,“戏服都在庆丰班老宅,离这不远。你现在有空的话,我带你去。”
二
庆丰班老宅在南城的老戏院区,是一片青砖灰瓦的院落,门楣上挂着块斑驳的木匾,刻着“庆丰班”三个大字,漆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。
推开沉重的木门,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。不是霉味,是更复杂的混合气味:檀木箱子的沉香、织物的微尘、胭脂水粉的残香,还有若有若无的——油彩和汗水的气味。
院子里很安静,青石板上长着薄薄的青苔。正房是戏班的大堂,现在已经空荡荡了,只有几排长凳整整齐齐地摆着,像是随时会有观众入座。舞台还在,不大,木制台板已经磨损得发亮,边缘处能看出深深浅浅的脚印痕迹。
“师父就在这个台上唱了七十年。”程砚秋轻声说,“从跑龙套,到配角,到主角,到最后一场封箱戏——还是《穆桂英挂帅》,那年他八十五岁。”
他带着谢依依走进西厢房。推开门,谢依依愣住了。
房间里全是箱子——大大小小的樟木箱,整整齐齐地码放着,从地面一直堆到房梁。每个箱子上都贴着泛黄的标签,用毛笔写着戏名和角色。
程砚秋打开最近的一个箱子。里面是一套大红色的女靠,盔甲样式,绣着繁复的金线凤纹,虽然年代久远,但颜色依然鲜亮。他小心翼翼地拎起一件,展开——衣长及地,袖阔尺余,刺绣精美得令人窒息。
“这是《穆桂英挂帅》的全套行头。”他说,“师父封箱戏穿的就是这套。你看这些刺绣,全是手绣的,现在的机绣根本出不来这种灵气。”
他又打开另一个箱子,是《贵妃醉酒》的宫装,鹅黄色绸缎,绣满牡丹;再一个箱子是《霸王别姬》的虞姬装,鱼鳞甲片用真鱼鳞制成,每一片都打磨得极薄,用丝线串成,动起来会有水波般的光泽。
谢依依一箱箱看过去,越看心里越震撼。这些戏服不仅仅是服装,是艺术品,是历史,是一个戏班百年传承的物证。最老的那套《白蛇传》白纱帔,标签写着光绪二十八年(1902年),已经一百多年了,但白纱依然轻薄如雾,绣着的青蛇纹样灵动欲飞。
“这些……真的要全部陪葬吗?”她忍不住问。
程砚秋没有直接回答。他走到房间最里面,打开一个特别大的箱子。里面不是戏服,而是一些零散物件:褪色的戏单,泛黄的照片,几把旧胡琴,还有一堆手抄的戏本,纸页已经脆黄。
他拿起一张照片,递给谢依依。照片是黑白的,几十个人站在戏台前,前排坐着的老者穿长衫,后面的年轻人有的穿着戏服,有的穿着便装。照片下方有一行小字:“庆丰班全体同仁,民国三十七年春摄。”
“这是我师爷那辈人。”程砚秋指着照片,“庆丰班最鼎盛的时候,有演员四十多人,能演全本《长生殿》《桃花扇》,连演三天三夜,场场爆满。那时候这条街全是戏院,夜夜笙歌。”
他又翻出一张照片,是彩色的,已经有些褪色。照片里人少了很多,只有十几个,柳青阳站在中间,还是个中年人,穿着戏服,意气风发。时间是1985年。
“这是我拜师那年。”程砚秋说,“那时候戏曲已经开始衰落。电视普及了,年轻人不爱看戏了。戏班从四十多人减少到十几人。”
最后一张照片是近年的,只有五个人。柳青阳已经白发苍苍,程砚秋也老了,另外三个都是五十开外的中年人。背景就是这个院子,戏台还在,但台下空无一人。
“去年拍的。”程砚秋的声音很轻,“最后五个。现在,师父走了,还剩四个。我六十五,最年轻的徒弟也五十二了。唱不动了,也没人学了。”
他把照片放回箱子,盖上盖子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“下个月,这里就要拆了。开发商要建商业街,咖啡馆,奶茶店,网红打卡点。师父临终前说,戏班的根就在这里,房子可以拆,但根不能断。所以他要带着所有的戏服走——这是庆丰班的根,是他的命。”
谢依依看着满屋子的樟木箱,忽然感到一种沉重的悲哀。这不是一个人对财物的占有欲,这是一个文化传承者对自己毕生事业的最后守护。柳青阳不是想独占这些戏服,他是想用这种方式,保住一个正在消失的世界的最后完整。
但六十三套戏服陪葬……且不说实际操作的困难,从规矩上讲,也太过危险。这么多承载着强烈情感的物件集中在一起,就像爷爷笔记里说的——“油满溢,遇火则燃”。
“程老先生,”她缓缓开口,“我理解您师父的心情。但这些戏服……太珍贵了,就这样埋进土里,不可惜吗?”
“可惜。”程砚秋说,“但更可惜的是让它们流散。师父说过,如果捐给博物馆,会被分门别类放在不同的展柜里;如果卖掉,会被收藏家东一件西一件地收藏。庆丰班的魂就散了。他要的是一个完整的庆丰班,在地下也是一个完整的戏班。”
“可是在地下,谁来看呢?”谢依依问。
程砚秋看着她,眼里忽然有了光:“给祖宗看。给历代祖师爷看。师父说,到了那边,他要组建阴间的庆丰班,给那边的观众唱戏。”
他说得认真,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。谢依依忽然明白了:这不是现实世界的逻辑,这是一个老艺人用自己毕生信仰构建出的世界。在那个世界里,戏比天大,传承比命重。
“让我想想。”她说,“我需要和师傅商量,也需要……需要看看这些戏服的状态。”
三
回到铺子,陈师傅已经在了。谢依依把情况详细说了一遍,给他看了图纸和遗嘱。
陈师傅听完,眉头紧锁。“六十三套戏服……这哪里是棺材,这是移动戏箱。”
“程老先生说,柳师父想在阴间组建戏班。”
“执念太深。”陈师傅摇头,“但也能理解。一个东西守了一辈子,临走了,舍不得放手。”
“那我们接不接?”
陈师傅想了很久。“接,但要做调整。六十三套戏服不能全放进去——不是放不下,是不能放。这么多‘念’聚在一起,棺材会成精的。”
“成精?”
“物久生灵,何况是戏服。”陈师傅解释,“戏服不是普通衣物,每一场演出,演员的精气神都会渗进戏服里。演霸王,就有霸王的霸气;演贵妃,就有贵妃的雍容。六十三套戏服,就是六十三个角色的精魂。全放在一个密闭空间里,时间长了,它们会互相影响,甚至会……‘活’过来。”
谢依依想起爷爷笔记里的记载,点了点头。“那怎么办?”
“选一套,最多三套。”陈师傅说,“选柳师父最珍视的,代表性的。其他的,用别的方式保存。但这话我们不能直接说,得让程老先生自己明白。”
“可柳师父的遗嘱明确要求全部陪葬。”
“遗嘱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”陈师傅说,“而且,遗嘱里有一个漏洞——它只说‘须全数随葬’,但没说必须放在棺材里。我们可以做‘衣冠冢’,棺材是核心,周围可以设陪葬坑,放其他的戏服。”
谢依依眼睛一亮:“这倒是个办法。但还是要解决‘念’聚集的问题。”
“所以需要仪式。”陈师傅说,“在每套戏服入殓前,做‘净念’仪式,把附着在戏服上的角色精魂请走,只留衣物本身。这样既尊重了遗嘱,又避免了风险。”
“程老先生会同意吗?”
“不一定。”陈师傅叹气,“但这是规矩。我们不能为了满足逝者的遗愿,制造出一个可能危害生者的东西。”
第二天,他们又去了庆丰班老宅。这次陈师傅也去了,还带了一些工具:罗盘、香炉、特制的香。
程砚秋正在整理戏服,一件件拿出来检查、晾晒。院子里拉了好几根绳子,挂满了五彩斑斓的戏服,在午后的阳光下像一道流动的彩虹。
陈师傅没有立即谈仪式的事,而是先看戏服。他看得很仔细,不仅看面料、绣工,还用手轻轻触摸,闭上眼睛感受。
“这件《贵妃醉酒》,至少被二十个不同的演员穿过。”他指着一套鹅黄色宫装说,“我能感觉到不同的‘气’——有的雍容,有的哀怨,有的妩媚。最后穿它的那位,应该是个心思很重的演员,演出了贵妃的孤寂。”
程砚秋惊讶地看着陈师傅:“您怎么知道?最后穿这套的是我师姐,她婚姻不幸,每次演贵妃都格外投入,演完总要哭一场。”
陈师傅点点头,又走到《霸王别姬》的鱼鳞甲前。他没有碰,只是站得很近,闭眼感受了一会儿。
“这件……杀气重。”他睁开眼,“演霸王的那位,应该是真的带着恨意上场的。不是对戏的恨,是对生活的恨。这股恨意渗进了戏服里,百年不散。”
程砚秋的脸色变了。“这是师爷穿过的。师爷的儿子死在战场上,他演霸王时,把丧子之痛都融进去了。后来这套戏服别人都不敢穿,觉得不祥。”
“不是不祥,是念太重。”陈师傅说,“程先生,您明白我的意思吗?这些戏服不是普通的衣物,它们承载着太多人的情感、记忆、甚至执念。六十三套,就是六十三个小世界。全放在一口棺材里,您觉得会发生什么?”
程砚秋沉默了。他看着满院子的戏服,风吹过,衣袂飘飘,像是无数角色在无声地起舞。
“我师父……他知道这些吗?”
“他肯定知道。”陈师傅说,“一个唱了一辈子戏的人,不可能感觉不到戏服的‘气’。他坚持要全部陪葬,可能正是因为他知道——他知道庆丰班的魂在这些戏服里,他想带走,但也可能……他想让这些魂获得自由。”
“自由?”
“离开戏服,进入轮回。”陈师傅说,“每一件戏服都是一个角色,也是一个牢笼。演员的精魂困在里面,年复一年,不得超脱。真正的安葬,应该是让这些精魂解脱,而不是让它们继续困在戏服里,再困进棺材里。”
程砚秋怔住了。他显然从没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。
谢依依趁势说:“程老先生,我们可以在下葬前做一个仪式,请走戏服里的精魂,让它们去该去的地方。戏服本身还是陪葬,但不再有那些沉重的‘念’。这样既完成了柳师父的遗愿,又不会产生不好的影响。”
“那庆丰班的魂……”程砚秋喃喃。
“庆丰班的魂不在戏服里。”陈师傅说,“在你们心里,在看过戏的人记忆里,在那些手抄的戏本里,在每一段唱腔、每一个身段里。这些是带不走的,也是不会消失的。”
程砚秋走到《穆桂英挂帅》的戏服前,轻轻抚摸那件红色女靠。阳光照在金线刺绣上,反射出温暖的光。
“让我想想。”他说,“我需要时间。”
四
棺材开始制作了。
木材选的是上等楠木,虽然不是金丝楠,但也是很好的料子。由于尺寸超大,需要特别加固榫卯结构。陈师傅设计了双层底,中间有隔层,可以防潮隔湿。
制作过程中,程砚秋几乎每天都来。他不说话,就坐在院子里,看着谢依依和陈师傅工作。有时候他会轻轻哼唱,是各种戏的片段,声音苍老但韵味十足。
谢依依渐渐了解了他的故事:十岁拜师,在庆丰班学了五十五年戏。唱过生,唱过旦,最拿手的是老生。有过短暂婚姻,妻子受不了他沉迷戏曲,带着孩子走了。之后他就再没成家,一直跟着师父,守着戏班。
“我这一辈子,就做了两件事:学戏,教戏。”有天下午,他忽然开口,“教过三十多个徒弟,现在还在唱的,不超过五个。最可惜的是我小徒弟,天赋最好,十六岁就能演全本《牡丹亭》。二十岁那年,去南方打工了,说唱戏养不活自己。”
他的语气很平淡,但谢依依能听出底下的痛。
“程老先生,您后悔吗?”
“后悔什么?”程砚秋笑了,“后悔唱戏?不后悔。后悔没留住徒弟?有点,但也能理解。这年头,连吃饭都难,谁还顾得上精神享受。”
他站起来,走到还没成型的棺材旁,抚摸着楠木光滑的表面。“师父常说,戏如人生,人生如戏。现在想想,还真是——庆丰班百年兴衰,就是一部大戏。开场热闹,中间起伏,结尾……略显凄凉。”
“也许不是结尾。”谢依依说,“也许只是幕间休息。”
程砚秋看了她一眼,眼神复杂。“但愿吧。”
棺材完成那天,程砚秋做了一个决定:不做净念仪式,但也不放全部戏服了。
“我想通了。”他说,“师父要带的不是戏服,是庆丰班的精神。精神不需要六十三套戏服来证明。选三套——他封箱戏的《穆桂英挂帅》,师爷最珍视的《霸王别姬》,还有庆丰班开班第一出戏《白蛇传》的白纱帔。这三套,代表庆丰班的开始、鼎盛和结束。够了。”
“其他的呢?”谢依依问。
“捐给戏曲博物馆。”程砚秋说,“我跟馆长谈过了,他们答应专门设一个‘庆丰班展厅’,把所有戏服、道具、文献集中展示,还会定期举办讲座和演出。这样,庆丰班的魂就留在了人间,谁想看都能看到。”
这个决定让谢依依和陈师傅都松了一口气。但程砚秋又提了一个要求:“下葬前,我要在棺材前唱一出戏。不是完整的戏,就几个选段。算是……给师父送行,也给庆丰班送行。”
“可以。”谢依依说,“但要在守夜时唱。那是阴阳界限最薄的时候,你师父能听到。”
守夜安排在棺材完工后的第三天晚上。地点就在庆丰班老宅的院子里——这里下个月就要拆了,这是最后一次使用。
五
守夜那晚,月明星稀。
棺材放在院子中央,盖着白布。周围点了一圈白蜡烛,烛光在夜风中摇曳。三套选出的戏服已经放在棺材里——不是叠放,是用特制的架子撑起来,立在棺材中,像是三个静默的角色。
程砚秋穿了一身素白的长衫,没有化妆,但身板挺直,眼神清亮。他先给师父的灵位上了香,然后走到棺材前,深深三鞠躬。
“师父,徒儿砚秋,给您送行了。”
他转身,面向空荡荡的院子——那些长凳上已经没有了观众,但他看得认真,像是台下坐满了人。
胡琴声响起。不是真的胡琴,是程砚清口模拟的,但惟妙惟肖,苍凉悠远。
他开唱了。第一段是《穆桂英挂帅》的经典唱段:
“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,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。头戴金冠压双鬓,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了身……”
声音洪亮,穿透夜空。虽然是清唱,没有伴奏,没有行头,但那一招一式,一板一眼,依然能看出深厚的功底。谢依依仿佛看到,一个白发老将重新披挂上阵,英姿不减当年。
唱完这段,程砚秋顿了顿,换了身段和唱腔——这次是《霸王别姬》:
“力拔山兮气盖世,时不利兮骓不逝。骓不逝兮可奈何,虞兮虞兮奈若何……”
声音变得沉郁悲怆,每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。他做了一个拔剑的动作,虽然手中无剑,但那姿态、那眼神,活脱脱就是一个末路英雄。
最后一段,他选了《白蛇传》里白素贞的唱段。一个老生反串旦角,这本该有些怪异,但程砚秋唱得情真意切:
“青妹慢举龙泉宝剑,妻把真情对你言。你妻不是凡间女,妻本是峨眉一蛇仙……”
声音变得柔美婉转,眼波流转间,竟真有几分女子的妩媚。谢依依看呆了——这就是老艺人的功力,一人千面,演什么像什么。
三段唱完,程砚秋已满头大汗。他走到棺材前,轻声说:“师父,戏唱完了。庆丰班的戏,到此落幕。您安心上路吧。”
就在这时,奇怪的事情发生了。
棺材里,那三套戏服忽然无风自动。
不是被风吹的——院子里很安静,烛火都笔直向上。但《穆桂英挂帅》的红靠袖子轻轻抬起,做了一个捋须的动作;《霸王别姬》的鱼鳞甲微微震颤,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呼吸;《白蛇传》的白纱帔则飘拂起来,如云如雾。
然后,谢依依听到了声音——不是耳朵听到的,是直接出现在脑海里的声音,是唱戏的声音,男声女声混杂,生旦净末丑俱全,像是有一整个戏班在同时开唱。
她看向陈师傅,老人面色凝重,但点了点头,示意她不用害怕。
程砚秋也听到了。他瞪大眼睛,看着棺材,嘴唇颤抖:“师父……是您吗?还是……历代师祖?”
戏服的动作更明显了。三套戏服像是有了生命,在棺材里轻轻舞动,做出各种戏曲身段:穆桂英的亮相,霸王的悲怆,白蛇的婉转。
然后,其他的戏服——那些还在厢房里,没有放进棺材的戏服——也开始有反应。院子里晾着的那些,无风自动,袖子甩开,裙摆飘扬,像是无数角色同时登台。
整个庆丰班老宅,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舞台。没有演员,只有戏服在起舞;没有伴奏,只有脑海里的唱腔在回荡。
但诡异的是,这场景并不恐怖,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壮美。就像一个百年戏班在做最后的告别演出,用它们唯一能用的方式。
程砚秋跪下了,泪流满面。“我明白了……我明白了……你们不是要跟我走,是要我放你们走……”
他转向谢依依和陈师傅:“请……请做仪式吧。净念仪式。让它们……让它们都走吧。”
陈师傅点点头,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法器:一面铜锣,一把桃木剑,一叠黄符,还有特制的香。
他在棺材前设了法坛,点燃香。香烟升起,却不是笔直向上,而是分成无数缕,飘向每一件舞动的戏服,像一根根看不见的线,连接着法坛和戏服。
“天地玄黄,阴阳有序。”陈师傅开始念咒,声音低沉而有节奏,“物久生灵,灵当归位。今有庆丰班戏服六十三套,承载百年精魂,今请诸灵离物,各归其所——”
他敲响铜锣。锣声清脆,在夜空中回荡。
戏服的动作渐渐慢了。那些舞动的袖子、飘拂的裙摆,一点点平静下来。脑海中的唱腔也渐渐减弱,像是演员们陆续退场。
陈师傅继续念咒,每念一段,就烧一张黄符。符纸化成灰烬,在风中旋转,飘向戏服。接触到符灰的戏服,会轻轻颤动一下,然后彻底安静。
这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。当最后一件戏服——《贵妃醉酒》的宫装——停止舞动时,院子里恢复了寂静。只有烛光还在摇曳,香烟还在袅袅。
程砚秋跪在地上,久久没有起来。他对着满院子的戏服,磕了三个头。
“历代祖师,各位同仁……一路走好。庆丰班的戏,人间唱完了。愿你们在那边……再组戏班,再开锣鼓,夜夜笙歌。”
他的声音很轻,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。
六
柳青阳的下葬很简单。棺材里只放了三套戏服,其他的都捐给了博物馆。墓穴没有特别扩大,就是普通尺寸——程砚秋说,师父要的不是空间,是完整。
下葬那天,博物馆的人也来了。馆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,戴着眼镜,很斯文。他郑重地接过戏服清单,对程砚秋说:“程老先生,您放心。这些戏服我们会妥善保存,定期维护。我们已经在筹备‘庆丰班特展’,开展那天,请您来剪彩。”
程砚秋点点头:“我会来的。还要给观众讲讲每套戏服的故事——它们的故事,就是庆丰班的故事。”
葬礼结束后,程砚秋又去了一趟棺材铺。他带来了一个木盒,里面是柳青阳的一些遗物:几本手抄戏本,一把用了五十年的胡琴,还有一副老花镜。
“这些放在你们这里吧。”他说,“戏本里有些独门唱腔,胡琴是师父最爱的,眼镜是他看戏本用的。放在博物馆太冷清,放在你们铺子里……有烟火气。”
谢依依收下了。她把木盒放在柜台上,和明镜的银铃铛、林雨薇的画册放在一起。
程砚秋离开前,在铺子门口站了很久。他看着“三品棺材铺”的招牌,忽然说:“谢师傅,您这铺子……也是个舞台啊。生旦净末丑,悲欢离合,都在这里上演过。”
谢依依笑了:“程老先生说得对。每个人都是一出戏,我们棺材匠,就是给这出戏画上句号的人。”
“句号画得好,戏就圆满。”程砚秋点点头,转身走了。他的背影挺直,脚步稳健,不像个六十五岁的老人。
那天晚上,谢依依做了个梦。
梦里,她在一个戏院里。戏院很古老,雕梁画栋,座无虚席。台上正在演《穆桂英挂帅》,演员是个白发老生,但身段矫健,唱腔洪亮——是柳青阳。
他唱到精彩处,台下掌声雷动。谢依依看到,观众席上坐着很多人,穿着各个时代的衣服,有长衫马褂,有中山装,有现代服饰。他们都看得很投入,眼神发亮。
戏演完了,柳青阳谢幕。他走到台前,对着谢依依的方向,微微鞠躬。
“谢师傅,多谢。”他说,声音清晰,“庆丰班的戏,还能唱下去。”
梦醒了。窗外天还没亮,铺子里很安静。
谢依依坐起来,走到柜台前。那个装着柳青阳遗物的木盒静静放着,胡琴的弦在晨光中泛着微光。
她打开木盒,拿出那几本手抄戏本。随手翻开一页,上面是《牡丹亭》的唱词,字迹工整,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批注,是关于唱腔和身段的心得。
她忽然想,也许程砚秋说得对——这铺子也是个舞台。而她,是这个舞台的守夜人,看着一幕幕戏开始、高潮、落幕。
但落幕不是结束。就像庆丰班的戏,虽然舞台上落幕了,但在博物馆里,在戏本里,在记得它的人心里,那出戏还在继续。也许换了形式,也许换了演员,但戏的精神没有死。
她走到铺子深处,抚摸着那些棺材。每一口棺材,都是一出戏的句号。但句号之后,也许是新的开始——在另一个世界,在另一个舞台。
窗外,晨光熹微。新的一天开始了。
谢依依点燃三炷香,插在香炉里。青烟升起,在铺子里缭绕。
她轻声说:“柳师父,程老先生,庆丰班……一路走好。愿你们在那边,夜夜开锣,场场爆满。”
香静静地燃烧着。
而南城的某个地方,老戏院区正在拆迁。推土机轰鸣,老房子一栋栋倒下。但在瓦砾堆中,有人捡到了一块木匾,上面刻着三个字:“庆丰班”。
那人把木匾带回家,擦了擦,挂在墙上。他不知道这块匾的故事,只是觉得字刻得好看,有古意。
也许很多年后,他的孙子会问:“爷爷,这块匾是什么?”
他会说:“哦,那是个老戏班的招牌。听说,当年可红火了。”
孙子会问:“戏班?唱什么戏的?”
他会努力回想,但想不起具体戏名,只能说:“好像……什么都唱吧。反正,是好戏。”
这就够了。
只要还有人记得“那是好戏”,庆丰班的魂就没有散。
就像那些戏服,虽然在博物馆的玻璃柜里静默着,但每一个看到它们的人,都会想象它们曾经在台上飞舞的样子,想象那锣鼓喧天、唱腔绕梁的夜晚。
谢依依合上柳青阳的戏本,放回木盒。
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,铺子里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,像是无数细小的演员,在无形的舞台上,演出着无声的戏。
而真正的舞台,永远在人间。
有文学